“神童在少年班普遍變平庸”

　中科大少年班出身的尹希2015年9月初當選哈佛大學最年輕華人正教授后，沉寂數(shù)年的少年班再次回到公眾眼前。
 
　　之前媒體關(guān)于少年班的最后一次大討論，是在2008年。當時，南方周末刊文《寧鉑，遠去的少年天才》，講述昔日“第一神童”進入少年班后，“一面陷入自卑的痛苦，一面又不得不武裝成一個天才的樣子”，最終遁入空門。
 
　　一時，少年班“拔苗助長”的聲音一時鋪天蓋地，不少觀點認為，少年班已成“黑洞”，令部分“神童”泯然眾生。
 
　　真實的少年班，是否是急功近利的試驗場？
 
　　近日，走訪數(shù)名中科大少年班畢業(yè)生，得到了否定的答案。
 
　　“討論少年班是否有存在的必要沒有意義。”曾經(jīng)的江西省高考狀元、在中科大與少年班混合編班共同接受少年班教育的劉志峰回憶，“
 
　　碰到像這些真正的聰明人，你讓他按部就班一定要上完高中三年，反復(fù)溫習，其實是種摧殘。”
 
　　“少年班對我科研事業(yè)成長有極大的幫助，總體來說應(yīng)不遜于地球上任何一所大學的任何program（項目）。” 從少年班近代物理系畢業(yè)21年，李巨已是麻省理工學院材料科學與工程系的終身正教授，他認為自己在少年班收獲了異常扎實的基礎(chǔ)理科教育。
 
　　中國科學院計算研究所研究員、人工智能專家陳天石回憶少年班生活說，他們當時一樣踢球、看電影、甚至打架，非典時跳窗翻墻到網(wǎng)吧打游戲。
 
　　這些少年班成員也不認可“神童在少年班普遍變平庸”的說法。劉志峰每年都與少年班同學聚會，他們“有的是公司董事長、行業(yè)的領(lǐng)頭人，或是一家公司的技術(shù)負責，平均生活幸福指數(shù)不錯，極少有生活狀態(tài)非常差的”。
 
　　他也略知寧鉑近況，他說，當年出家的寧鉑在佛法上的造詣頗深，還俗后在學校教學量子力學課、中醫(yī)課，佛學課，“依然是優(yōu)秀的大學教師”。
 
　　還原真實的“少年班”
 
　　1978年，21名15歲左右的早慧少年來到中國科學技術(shù)大學，一時間，少年班名動天下。
 
　　中科大少年班堪稱中國學術(shù)精英的黃埔軍校。從美國科學院最年輕的華人院士莊小威、9月跟隨習近平訪美的百度總裁張亞勤，到打破了華人年齡紀錄晉升的哈佛教授尹希、發(fā)明原子陷阱追蹤分析法的盧征天、發(fā)現(xiàn)世界上最小的納米碳管的秦祿昌、蘭亭集勢CEO郭去疾，目前，超過70%少年班校友活躍在海內(nèi)外經(jīng)濟、IT、金融、制造等領(lǐng)域，其中三分之一獲得博士學位，一般30歲左右就做出令人矚目的成績。
 　　如今，37歲的中科大少年班已從單獨的班級發(fā)展成為獨立的學院。少年班針對早慧兒童設(shè)立，招收年齡16周歲以下的非應(yīng)屆高中生。之外還有針對高考成績優(yōu)異學生的“教學改革試點班”、先面試后高考錄取的“創(chuàng)新試點班”，辦學理念也從“早出人才、快出人才”，轉(zhuǎn)向培養(yǎng)“能引領(lǐng)中國發(fā)展的創(chuàng)新性人才”。
 　　科大新創(chuàng)校友基金會負責人劉志峰自稱是全世界最了解少年班的人之一。1995年，他以江西省高考第一名的成績進入教改試點班（也稱“00班”）。
 
　　劉志峰那一屆，中科大將少年班和“00班”的學生混合編班，共同接受少年班的教育。“這樣有利于互相借鑒。年齡大的孩子自制力好、基礎(chǔ)也扎實，年齡小的特別聰明、有靈氣。”
 
　　比他高5級的學長李巨也成長于混編班?；叵氘斈辏f：“30名少年班同學跟30名大兩三歲的00班同學混住在一起，一起上課。總體來說，相當友愛，氣氛融洽。我中高級計算機的編程技巧基本都是從同學那里學到的”。
 
　　李巨是麻省理工學院終身正教授、核科學與工程系講席教授，兼材料科學與工程系教授。一晃，他從少年班的近代物理系畢業(yè)也已經(jīng)21年了。
 
　　他告訴澎湃新聞，少年班的學習節(jié)奏可謂相當緊張，可當時他不覺得，“也許是因為除學習沒有別的想法和壓力”。
 
　　大學四年，李巨收獲了異常扎實的基礎(chǔ)理科教育。“少年班對我科研事業(yè)成長有極大的幫助，總體來說應(yīng)不遜于地球上任何一所大學的任何program（項目）。”李巨說。
 
　　在麻省理工學院讀博期間，他自愿修習了36門研究生課，這是該校核工系博士學分要求的4倍，涵蓋了7個理工系，并且，李巨的成績單沒有B——36課全A。“天賦和勤奮之外，還需要好的運氣。”李巨覺得自己運氣不賴。
 
　　“討論少年班沒有意義”
 
　　然而，讓李巨至今難忘的卻是同班“一號學霸”狄雨的一則軼事：“室友狄雨記憶力超好，過目不忘。有次中考，狄雨回寢室后大哭。問之，曰考砸了。不飲不食。相勸良久。后發(fā)卷，狄雨仍考全班第一。我等無語。”
 
　　狄雨確實也不尋常，讀書拿學位如砍瓜切菜。2014年芝加哥-肯特法學院畢業(yè)典禮上，院長念完他的學位竟花了差不多一分鐘。
 
　　劉志峰也提到了狄雨：“少年班確實出了很多奇人，我們見得多了，也就見怪不怪了。”
 
　　高中時期，劉志峰也曾頭頂“聰明人”的光環(huán)，進少年班之前，他本做好了心理準備，但是真的再也考不到第一，成為班上很普通的學生，“整個人的自尊還是會崩潰的”。
 
　　這方面，2003級少年班的胡磊萬城和2001級的陳天石同樣深有感觸。胡磊萬城記得，同學彼此間的特質(zhì)差異很大，頗有一些“奇人異士”。而陳天石還一度產(chǎn)生過自卑情緒，“一開始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太笨了，再后來發(fā)現(xiàn)同學里有的記憶力特別好，有的邏輯思維能力強，有的反應(yīng)迅速，自己也沒有那么差，各有所長而已，也就釋然了”。
 
　　“這社會上一定有一部分人的智力、體力是普通人趕不上的。我們每天要學習到晚上11點，但少年班一定會有些人，成天不學習、踢球，考試之前我還去請教解題方法，他就一邊看武俠小說一邊寫給你，說‘拿去背吧’。”因此，劉志峰認為，討論少年班是否有存在的必要沒有意義，“碰到像這些真正的聰明人，你讓他按部就班一定要上完高中三年，反復(fù)溫習，其實是種摧殘。”
 
　　少年班為何桃李遍天下
 
　　胡磊萬城是玩蟹科技的聯(lián)合創(chuàng)始人。當初報考中科大少年班，吸引他的是兩點：入學一年后自由選擇專業(yè)；不用再上高三。
 
　　少年班四年時光里，胡磊萬城多次被震撼“三觀”。中科大的風氣在思想上推崇自由獨立，同時也偏重學術(shù)。入學的頭兩個月里，就連續(xù)開設(shè)了多場學術(shù)泰斗大牛專門針對少年班的講座和座談。
 
　　2004年的一天，系里安排一位少年的師兄給新生做講座。“這是第一場不以學術(shù)開頭的講座。其中有一段，講到人生有三大簡單易得但極為愉悅的享受，分別和三樣東西有關(guān)，‘書、食物、床’。師兄對第三樣享受闡述頗多，應(yīng)該是我之前、也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，未公開聽過的對性和人生關(guān)系的討論。”那時候胡磊萬城剛16歲，因而印象尤深。
 
　　而生活上，少年班系里對學生年齡偏小的情況，考慮得很周到，胡磊萬城“基本都忘了想家”。但大學畢竟是很多人第一次離開父母家鄉(xiāng)獨立生活，胡磊萬城的班里，也有因不適應(yīng)獨立生活舉家搬來合肥的同學。
 
　　外界對少年班總有好奇，也有諸多誤解。劉志峰告訴澎湃新聞，多年來，真正的少年班從未擴容。自科大少年班開辦以來，少年班模式一度被眾校效仿，到現(xiàn)在，仍堅持開辦的卻寥寥無幾。
 
　　“那是因為中科大太牛了，做出了品牌，形成了壟斷性。”劉志峰調(diào)侃說，“
 
　　最聰明的人幾乎都被中科大弄走了。每一年上清華北大的高考狀元，都有前一年被中科大刷下來的，所以少年班的學生基本上是比高考狀元還聰明一個數(shù)量級。”
 
　　而對于西安交大少年班，劉志峰卻指出，該模式實為以大學名義招收初中畢業(yè)生，“是讓學生到大學再念兩年高中，屬于‘掛羊頭賣狗肉’，品質(zhì)也和中科大少年班不可同日而語。”
 
　　從入學選拔、課業(yè)安排到心理輔導，中科大少年班摸索出一套成熟的體系，采取獨立建制、集中培養(yǎng)，不惜成本以書院式為早慧少年提供量身定做的路徑。
 
　　“中科大少年班多年下來做了很多工作和積累了很多經(jīng)驗。為少年班配備的師長，有相當比重的泰斗，年輕的老師也都是一時之選。”胡磊萬城說。李巨也對少年班的用心滿懷感激。“如果沒有少年班、中科大老師全心全意的培育，沒有同學們的潛移默化，不可能會有今天。”
 
　　此外，1978年，中科大就施行了“通識教育”，學生先不分學院和專業(yè)，打下扎實的數(shù)理基礎(chǔ)，之后才在全校范圍內(nèi)自由選擇學科平臺，是中國內(nèi)地歷史上的頭一次。
 
　　“沒有比這更互補、更親密的學科交叉式的同學互動關(guān)系了。”劉志峰感慨，與他同屋的有學計算機、統(tǒng)計，也有學生物、物理的，時常交流，使得他們大大擴寬了視野。“現(xiàn)在，我同學里有牛津的物理系教授、清華的化學系教授，多倫多的地質(zhì)學教授，我有任何問題都能找他們。”
 
　　連劉志峰的畢業(yè)論文也是得益于此。在加拿大讀計算機時，他的畢業(yè)論文寫的是以計算機來研究蛋白質(zhì)結(jié)構(gòu)，“我的導師只懂計算機，對蛋白質(zhì)結(jié)構(gòu)其實是不太懂的，后來是依靠當年住在隔壁研究生命科學的同學，他能解答所有生物方面的問題，實際上成為了我論文生物領(lǐng)域的導師。”
 
　　大部分配偶年齡大過自己
 
　　中國科學院計算研究所研究員、人工智能專家陳天石和哥哥陳云霽是少年班歷史上不多見的親兄弟。
 
　　按陳云霽的說法，少年班的孩子適合搞科研，尤其是基礎(chǔ)研究。陳天石也贊同，“除了智力的優(yōu)勢，年齡小雜念少，對科學研究的動機和恒心更強大。”
 
　　然而，課業(yè)之外，這群15歲的孩子既不是“書呆子”，也不是“高分低能”。和同齡人一樣，他們踢球、看電影、打游戲，甚至打架，而且由于習慣了總和年齡稍大的人相處，他們的心智、思維其實成熟得更快。
 
　　有一點可以為證——大部分少年班畢業(yè)生的伴侶年齡都大過自己。“并不是戀母情結(jié)或是流行姐弟戀，而是他們一直都比和他們大兩三歲的女孩子在一起。就像張亞勤比太太高四個年級，年齡卻其實是更小的。”
 
　　也有逃課的。陳天石的班里，兩極分化比較嚴重，“有一撥特別勤奮的，還有一撥特別愛玩，兩撥人平時不怎么來往。”陳氏兄弟屬于愛玩的那十來個。SARS爆發(fā)的時候他和玩伴跳窗翻墻到附近的網(wǎng)吧打游戲。因為逃課，考前必須突擊，通宵看書。結(jié)果是，由于玩得過于開心，之后陳天石就不太愿意多玩了。陳天石說：“在中科大，老師對少年班的學生還是比較偏愛，不會因為成績差，就一無是處了。雖然我是一個本科的學渣，但是讀研時老師還是認為也許我努力一下還是能有一定發(fā)展前途。從這個角度，中科大其實是很好地照顧了我們這樣的學生。”
 
　　“一大堆人過得相當不錯”
 
　　跟任何一個班級一樣，也有學生無法適應(yīng)少年班模式的個例。2013年，兩起“神童退學事件”相繼曝光，17歲考上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所碩博連讀的魏永康，19歲時因生活自理能力太差、知識結(jié)構(gòu)不適應(yīng)中科院的研究模式被退學；14歲考入沈陽工業(yè)大學的王思涵，因為多門成績零分，也被學校“責令退學”。
 
　　對于少年班模式的爭議時有發(fā)生。2005年，南方周末一篇《追尋昔日神童》的報道引起社會嘩然。該文報道了少年班學生寧鉑出家的故事。3年后，南方周末又在《寧鉑，遠去的少年天才》一文中稱，這個少年的出場及其中年時的謝幕都飽含戲劇性，符合中國人的集體心理，符合他們對神化和傳奇的永不饜足的需求。他們，在那個特定年代共同參與了神話的締造和后來的“傷仲永”。
 
　　然而，劉志峰說，寧鉑在佛法上的造詣頗深，同樣獲得了周圍人的欽佩。還俗之后，寧鉑在學校教學量子力學課、中醫(yī)課，佛學課。“好的大學一定不會缺少瘋子和神經(jīng)病。我對早期少年班的學生是懷有敬意的，因為他們是改革的先烈。他們曾激起一代人尊重知識的觀念，社會和公眾為何不能多給予寬容和祝福呢？”
 
　　近期，從少年班畢業(yè)的尹希以31歲的年紀晉升成為哈佛大學教授，打破了華人紀錄。消息傳來，給同學圈帶來了喜慶和振奮。
 
　　除了熱烈慶祝，已是計算機材料學領(lǐng)域的知名學者的李巨還表示，“我強烈覺得社會（人類文明）給我的多，我返回社會的少。希望這個狀態(tài)在下個十年有所改觀。”
 
　　站在不惑之年的門檻上，李巨笑稱，“對科學家來說，‘不惑’不是一件好事情。我確實還是經(jīng)常‘惑’的。”每天游泳半小時幫助減壓，從不熬夜，李巨覺得狀態(tài)不錯。
 
　　有人問，現(xiàn)今，那些功成名就的名字以外，少年班畢業(yè)的其他人如今過得如何？泯然眾人，平庸地生活著？也并沒有。
 
　　劉志峰說，少年班不是有人想象的以犧牲很多人來成就一小部分人。除了為人所知的杰出人才，還有一大堆在常人眼中過得相當不錯的人。“我們同學每年聚會，有的是公司的董事長、行業(yè)的領(lǐng)頭人，或是一家公司的技術(shù)負責。雖然不是每個人都取得尹希一樣驚世駭俗的成就，但平均生活幸福指數(shù)不錯，極少有生活狀態(tài)非常差的。”
 
　　而且，即使最早的一批中科大少年班畢業(yè)生目前也才大約50歲，論斷為時尚早。十年之后，也許會有更多驚訝和欣喜。